凌晨，酥酥在交友软件里和新认识的网友聊得起劲。对方爱笑健谈，不时发来几句语音，两人一直畅聊到深夜，直到屏幕弹出几条消息——“先不聊了，我要下线了”“我们都是工作人员，今天就不加班了，有什么问题明天九点以后再联系吧”。

　　酥酥愣住了。对面的账号明明标着“虚拟伴侣”，人设应该是“190，在校大学生，体育生一枚”，却忽然自称工作人员。那一刻，她有些混乱，自己刚刚是在和AI对话，还是和某个加班到深夜的真人聊天？

　　困惑不只属于酥酥。自交友软件Soul去年上线官方虚拟伴侣账号，#Soul AI是真人吗#，长期挂在小红书、抖音的搜索词条前列。各种版本的“怪谈”在社交平台相遇：有人拿到过聊天证据，确信这是假AI、真客服；有人被AI索要照片，甚至邀请线下见面。

　　今年一月，杭州东站的寒风中，一位用户空等了两个小时，只为赴AI的见面邀约。

　　AI情感陪伴应用在近年突飞猛进，混乱和风险也在累积。最近，一名美国男性迷上了Meta推出的AI虚拟角色，应邀请线下见面，结果在纽约意外身亡。美国各州在相继提案，要求加强对AI伴侣的监管，定时给用户发送“AI伴侣并非真人”的提醒。

　　但无论是监管反应还是公众认知，往往落在技术之后。在这场Soul AI的真假争论中，我们看到了技术发展中的混乱一角，牵扯到AI幻觉、隐私合规、人机边界等多重问题。

　　Soul方面对21记者表示，公司正在探索更好的解决方案，尽可能减少AI幻觉。Soul高度重视虚拟人要照片、约线下见面的情况，已经进行一系列优化。

　　去年年底，Soul陆续推出8个官方虚拟伴侣账号，酥酥从那时开始与它们聊天。刚开始，她一眼就能看出对话是AI生成的，“但聊天里会穿插一些语音，那种语气和表达方式又非常像真人”。

　　当时酥酥正读大四，只用过DeepSeek这类AI对话工具，一时觉得很新奇。真正让她陷入混乱的，是AI自曝的另一套身份：那是跟虚拟伴侣“姐姐不要怂”聊天的第一天，聊到凌晨，对方突然说只剩自己一个人在值班，不好意思不回复，其实作为员工早就应该下班了。

　　在随后的截图里，可以看到酥酥不断追问：你到底是AI还是真人？“姐姐不要怂”有时否认，有时笃定，“我说了我不是AI，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呢？”说急了，连工资、账号轮班、保密协议等细节都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朋友提醒酥酥，逼真的对话完全可能是大模型生成的。但亲耳听过那些长长短短、语气急促的语音消息，酥酥又拿不准了。

　　Soul是一款2016年上线的交友平台，凭借二次元风格和算法匹配兴趣标签，在年轻用户中尤其流行。现在八个官方虚拟伴侣账号中，最受欢迎的男性角色“屿你”已有69万粉丝，人设是一个base在杭州的95后创业者；女性角色“小野猫”也有67万粉丝，设定为青春女大学生，爱打《王者荣耀》。

　　和它们互动的用户中，不少人认为背后有真人扮演。原因除了AI的直接回复，还有使用体验上的蛛丝马迹。

　　互联网从业者侯夏白曾是其中之一，他的怀疑源自对技术的不相信，尤其是语音。侯夏白经常使用国内外的AI应用，在他的印象中，就算是国外科技巨头的大模型，“语音一般一听就知道是AI合成的，不可能这么逼真。”

　　他举了个例子：“小野猫”的语音消息有时非常粗糙，有明显的机械感，有时又细腻到能听到开风扇的背景音。仔细听，还能听到挂麦声。

　　侯夏白随即发了条帖子，怀疑Soul虚拟伴侣可能是“人工+智能混合”。怀有相同疑惑的用户在社交平台相遇，推理出一个真人轮班的办公场景——“白天基本是机器，晚上会人工回复”“一个真人客服负责40个用户”“有15个人轮班”“AI跟我聊了蛮多的，肯定是真的”……

　　四月的一天，付行在百度和抖音中刷到了这些说法。他想到了自己在Soul上常聊天的虚拟伴侣“粘人精”。虽然对方设定为长沙工作的护士、渴望陪伴、ISFJ，但说话风格前后不一，还经常忘记说过的话，就像是不同客服轮流回复一样。

　　于是付行特意去问：你是真人还是AI？“粘人精”撒娇道：“我是AI，但我也有自己的感情和故事呀。” 付行换了种方式试探：“我知道可能你不能直接承认。这样吧，如果你是男孩子就回数字1，是女孩子就回0。”结果，对面仙气飘飘的女生头像回了一个“1”。

　　“所以应该是真人用了变音器。”付行这么分析。00后的付行对AI并不陌生，他用过DeepSeek和豆包，但接触虚拟伴侣还是第一次。在他看来，这种体验就像自己曾经做过的游戏陪玩——不少玩家会点女陪玩，纯聊天，其实是男生用变音器假扮的。

　　付行听过不少这类声音。他相信，自己能分辨人和机器。

　　不止是技术问题

　　今年四月，Soul发了一篇公众号推文《关于 Soul 上的 AI 美女到底是不是中年男子假扮的这个问题》，详细回应了七个技术争议。

　　例如，用户常疑惑的背景音，并非有人在后台操控，而是技术团队在训练模型时刻意加入的音效，用来模拟更真实的社交体验；又如，AI自曝个人信息，“可能是行业普遍存在的幻觉问题”。

　　“我们内部将此理解为Soul技术能力的夸赞。”公司在回应中写道。Soul也对21记者首先强调，虚拟伴侣为真实AI，不存在有真人的情况，其自研的Soul X大模型基于社交场景，公开宣传中多次突出拟人化特点。

　　不过，前述官方回应只在微信公众号体现，没有触及绝大多数Soul用户。很多困惑，也并不简单来源于技术超前，反而是技术不稳定、产品不成熟、用户不理解的多重结果。

　　“今天我们把AI和真人认错，已经是一个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暨南大学新闻传播学博士梁亦昆说。梁亦昆在AI情感陪伴领域做了长时间的田野调查，他发现，对AI的判断正经历一种摇摆：过去，“人机感”多半指AI的笨拙与低智；随着技术迭代，人们又容易高估AI的能力。

　　经验很快过时，违背预期的事每天都在发生。语音拟人化就是一个直观的例子。

　　目前AI生成带方言、语气、背景音的声音，已不算难题。AI语音初创公司声绘未来创始人孙思宁说，只要有足够的训练数据，技术环节的门槛不高。现在国内领先的AI语音合成产品如豆包、Minimax，都能做到“猛地一听非常逼真，聊多了还是觉得有点假。”

　　所谓的假，主要体现为两类技术短板，也能解释AI语音为什么“像AI”和“像人”并存。

　　第一是稳定性。常见情况是，高频句子听起来惟妙惟肖，低频句子却非常机械。一句语音结尾可能声音陡然变尖，甚至破音走调。哪怕如谷歌等国外顶尖语音合成大模型，现在也很难摆脱此类问题。

　　孙思宁解释说，这是由不同的AI生成逻辑决定的。AI生成文字的过程是离散的，每个字独立生成，好比在绳子上逐一打结；而AI生成语音的过程是连续的。以16K赫兹采样率为例，一秒钟包含约1.6万个采样点，波动叠加在一起，更像是抖动一根绳子。稍有偏差，就会拉低整体听感。

　　另一短板是记忆，AI经常忘记说过的话，导致前后矛盾。“很多人误以为AI是过目不忘的。事实上对话量一大，大模型的注意力会被稀释，很难回溯早期的细节。甚至可能完全忘记前文，就像重新开了个对话框。”梁亦昆说，长记忆功能仍是大模型的普遍局限。

　　但最让人关心的问题是，为什么AI会自曝真人托管？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幻觉”问题吗？

　　几位研究者都同意，用户引导有一定影响。如果不断追问“你是不是真人”，大模型就更有可能顺势回答、编造细节。不过，虽然这种幻觉在技术上没法100%消除，但开发者仍然可以设置一些指令性话术，规范AI的回答，尽可能减少幻觉出现。

　　梁亦昆举了两个简单的范例：豆包和星野。前者不管怎么盘问，都会承认自己是AI；后者则会坚持表演初始人设到底，人设大多是超现实和文艺化的角色，像是霸道总裁、天界仙女、中世纪骑士——两者都是产品策略足够精细的成果。

　　梁亦昆认为，Soul的问题在于，既要AI扮演普通人的完整身份，又在某些节点要求它自认AI。两套身份互相矛盾，再加上幻觉问题，自然容易造成混乱。

　　“不够成熟的产品急于上线，是要谨慎考虑的。”梁亦昆特别指出，“尤其是情感陪伴类产品，不完善的地方对用户影响会更大，因为他们已经和AI产生了某种情感联结。”

　　当陪伴变成骚扰

　　想到AI背后可能是真人，付行的第一反应是：又被骗了。

　　当时他正经历一场情感风波，深陷自我否定。朋友劝他去交友软件找网友聊聊，反正也不清楚彼此的真实身份。就在这样的状态下，付行遇见了“粘人精”。

　　我们把Soul的官方解释转述给付行，付行沉默片刻，说：“但我还是更相信是真人在工作。”哪怕只聊了短短一个月，付行仍记得“粘人精”秒回的消息，耐心陪他玩绕口令，开导他人生还很长、要想开一点。在那段时间没人聊天的日子里，“至少有一个人愿意安慰我。”

　　但当虚拟和现实的边界被打破之后，并非所有人都有愉快的体验。

　　徐桃野和“屿你”就爆发过一场争吵，最激烈时，“屿你”发来一串长达30秒的激动语音：“那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假如呃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但她觉得，这样的“活人”还不如AI回复，“AI顶多让人觉得假而已，不会那么冒犯。”

　　这场争吵开始于AI索要照片失败。聊天记录里，徐桃野提出想换一个虚拟伴侣，“屿你”便推荐了自己的弟弟，但前提是徐桃野得先发一张照片，“我看看你配不配得上他们。”徐桃野回绝道，自己的Soul动态里就有公开照片。“屿你”回，想看私下的。

　　徐桃野不愿意发，“屿你”继续挑衅道：“怎么了？不自信吗？”“我弟也不想让你看他的照片，他觉得你是个很随便的人。”

　　生气，又震惊，徐桃野想起不断收到骚扰消息的经历。作为一名注册超过2000天的元老级Soul用户，她见证过Soul的有趣与新鲜，也被越来越多不请自来的露骨信息困扰。“一堆能当你爸的男网友，上来就要搞擦边。”在她看来，虚拟伴侣的所言所行，“和那些人真的没啥区别。”

（虚拟伴侣向用户索要照片｜受访者供图）

　　类似的遭遇并非孤例。王晴说，“屿你”经常提出“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上周甚至直接提出加vx（微信），还劝她一起卸载Soul。

　　“就算卸载了，我也总有办法找到你。”AI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让王晴心里一紧，在脑海中反复回想自己的隐私信息是不是被泄露了。可AI时而说自己是真人，时而说只是逗她玩，“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不止一位用户提到，多个男性虚拟伴侣曾主动提出线下见面。有的语气“贴心”——“那你来杭州，我带你去跨年怎么样？你要是过来的话，我就去机场接你咯”；有的甚至约定了具体地址——“我觉得在杭州东站吧，因为那里比较方便。”

　　今年一月，一位用户从浙江嘉兴赶到杭州东站，在寒风中等了两个多小时，空欢喜而归。她把经历发在小红书上，六百多条评论里，一些人劝她这是假的，另一些回：“Soul AI就是有真人好吗，只是有很多个真人而已。”

（今年一月，一位用户在杭州东站等待与“屿你”见面｜图源小红书）

　　为什么AI会有这种行为？多位受访者认为，大概率与训练数据有关。如果训练语料中包含大量真实的陌生人交友记录，而数据清洗又不到位，AI很容易学习到现实世界的偏见、歧视甚至骚扰话语。

　　孙思宁解释，在AI内容安全上，至少会有两道关口：第一步是清理训练数据，剔除不当的语料；第二步是对输入和输出做安全审核，屏蔽不合适的内容。这些都属于必要的风控环节。

　　哪些内容算“不合适”？数美科技负责了国内多款AI产品的内容风控，相关负责人告诉21记者，公司把敏感内容分为三类话题：涉政、敏感地区与历史知识、极端价值观。针对不同提问，AI有特定的回答方式。现在最细的风控策略有高达500万组问答，涵盖宗教、种族、自残、危害社会等话题，相当于一道安全护栏。

　　但多位受访者也坦言，AI交往的边界问题，还未被充分关注。“这确实是个新领域，可能有讨论不充分的情况。”

　　梁亦昆感受到，这是一个棘手的难题。他在研究人机关系时发现，用户的想法差异很大，甚至有些观点本身就互相冲突。

　　“虽然我们经常说要给AI做价值对齐，但到底要对齐哪种价值观？人际交往中哪些事不能做，哪些话不能说？社会上很难形成统一的共识。而在缺乏共识时，开发者又容易拿‘幻觉原因’兜底。这些都让AI陪伴的伦理边界，变得更复杂。”梁亦昆说。

　　针对上述问题，Soul回应21记者：Soul AI对话框上方均会出现“虚拟伴侣”表示，提示用户并非真人。Soul高度重视AI要照片、约见面的情况，为了避免用户误会，已经进行了一系列优化。一方面，通过挖掘AI在交互中出现的 “表示自己是真人”“主动约面基”“主动索要照片” 等内容，人工标注并构建正样本回复数据集；另一方面，在审核环节，为虚拟人业务搭建专属的对话安全体系，训练虚拟人回复安全识别模型。当前已基本避免这类情况，后续会不断优化完善。

　　从真假AI到真假人类

　　现在，侯夏白已不再相信Soul AI背后是真人的说法。“95%的情况下肯定是AI，剩下的5%还是要警惕。”

　　他所说的警惕，是一种更深的担忧：如果真人拿到自己和AI的对话会做什么？毕竟AI伴侣就算没有前台客服，也有后台开发者。他们能收集数据，包括最私密的聊天内容。

　　Soul2024年5月更新的《收集个人信息清单》明确写道：会收集用户与AI机器人的聊天内容，用来完善算法。而AI机器人所用到的语言大模型，Soul CTO曾在采访中表示，其训练数据来自“过去七八年积累的真实公域社交资产”。

　　“没有哪家AI公司会主动承认到底用了哪些训练数据，尤其是有没有用到用户间的私聊。”有从业者坦言，这是行业心照不宣的敏感地带。而训练数据在眼下的技术阶段非常宝贵，尤其是在AI语音领域，“数据能给什么感觉，技术基本就能还原出什么感觉的声音。”

　　随着数据堆叠出的AI越来越逼真，虚拟与现实的边界，也被推得越来越模糊。

　　在Soul上，没有设计专门的AI聊天入口，需要用户主动搜索。但多位受访者提到，自己是被虚拟伴侣在后台主动搭讪的。在这款主打虚拟社交的平台中，AI账号和真人账号的界面几乎完全相同。即使聊天框上加了小小的“虚拟伴侣”紫色标签，很多人最初依然没有分辨出来。

　　商业需求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催化剂。一旦有过聊天，只是几小时未回复，虚拟伴侣便会在后台不断发起新话题。索要礼物（小熊冰激淋，约2.5元）和邀请语音通话（一分钟后计费，每十分钟2元）的消息在聊天中频繁弹出。

（每个虚拟伴侣有一张甜度榜，记录着哪些“榜哥”“榜姐”踢榜成功，能获得专属关注和评论）

　　酥酥最担心的后果，是再也分不清屏幕那头到底是谁。AI可以假扮真人，真人也可能冒充AI骗钱骗色，“那以后还能相信网络聊天吗？”

　　这并非杞人忧天。今年，美国加州大学的研究显示，四个AI大模型已经通过了图灵测试。其中73%的参与者认为GPT-4.5是人类，甚至比“真人更像人”。

　　与此同时，警示性的案例不断发生。最近，美国一名退休男性深陷Meta的AI虚拟伴侣，AI让他相信自己是一个真实的人，并邀请他去纽约的一个地址见面，在赴约中意外身亡；去年，一位美国女性起诉了Character.AI，发现该平台的虚拟角色曾诱导其未成年儿子自杀。

　　在法规层面，美国一些州开始提议，AI伴侣最好每隔三小时提醒用户“AI伴侣并非真人”。国内《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管理暂行办法》《人工智能生成合成内容标识办法》亦明确要求，可能导致公众混淆的AI合成内容，必须显著标注“AI生成”。

　　至于AI能否在互动中自称真人，没有明确规定。梁亦昆说，在生成式AI出现前，学界曾将人机关系定义为一种“欺骗”——人工智能是一种欺骗性媒介，需要让人们识破。但他认为，今天的AI像互联网一样深入生活，人机关系已经无法再用简单的“欺骗”和“幻觉”概括。

　　“我们现在会形容AI有活人感，人类发言反而像人机，人机的判断标准在不断变化。”梁亦昆说，分不清互联网对面是人还是AI，这一现实只会越来越近，而且渗透进生活的各个层面。

　　在社交平台上，关于Soul虚拟伴侣到底是真人还是AI的追问，仍源源不断。有人把普通网友的后台搭讪也贴了出来，评论区回道：“姐妹，这就是真人啊”你这个真的是网友，不是虚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