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总投资3.34亿元的锦州市重点民生建设项目，发包方在未经竣工验收、未经承包方同意的情况下便将该工程投入使用至今，五年时间过去了，承包方上海巴安水务股份有限公司（简称“巴安水务”）仍在追讨该项目2.53亿元工程款。

　　“该项目法律及债权关系清晰，争议仅限发包方对工程量的确认，无分包、挂靠或施工纠纷。”近日，巴安水务副总经理洪岗在电话中告诉《经济参考报》记者，正因如此，该公司认为追讨该工程欠款应该比较容易，但锦州水务（集团）有限公司（发包方，简称“锦州水务集团”）一直以各种理由拒不付款。

　　在当前政策推动企业和地方政府积极“化债”的背景下，巴安水务“化债卡壳”问题具有典型性。该公司从2011年上市，到2024年7月被摘牌，直接原因是“面值退市”，深层次原因则是公司业务回款失败引发流动性危机，叠加债务违约等问题。清理庞大的应收款成为巴安水务退市后的重要工作之一，但正在“自救”的巴安水务“化债卡壳”，部分应收款催收陷入僵局，值得关注。

图为锦州水务集团股权结构及锦凌水库供水项目时间线资料，来源：天眼查及公开资料，制图：郭新志

　　项目投运五年迟迟未结算

　　锦州市锦凌水库供水工程是辽宁省的重点工程，是锦州市“十二五”期间的重点民生工程，也是锦州市供水史上第一个地表水市政供水项目。该工程以锦凌水库为水源，经一级泵站加压后输送到净水厂，净化处理达到饮用水标准后经配水管线重力流配送到锦州市区供水管网，设计规模为日供水25万吨，工程建设包括净水厂一座，一级加压泵站一座，660KV变电所一座，输配水管线26公里，项目占地250亩，投资概算5.78亿元。该工程主要是解决锦州市地下水超采和水资源供需矛盾问题，保障锦州城区中长期持续稳定供水。

　　2013年末，锦州市自来水总公司（即锦州水务集团前身）水源工程建设办公室就锦州市锦凌水库工程进行公开招标，2014年1月6日在锦州市公共资源交易中心开标，巴安水务、中亿丰建设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联合体（简称“联合体”）中标。2014年2月，联合体与锦州水务集团签订了施工合同，合同签约价3.3395亿元。合同工期为2014年3月14日至2015年9月15日（总工期为550日历天）。

　　锦州水务集团官网显示，该集团于2017年5月正式挂牌成立，由原锦州自来水有限公司及其子公司和锦凌水库建设公司组建而成。巴安水务是一家专业从事环保能源领域的智能化、全方位技术解决方案运营服务商，主营业务涵盖工业水处理、市政水处理、固废处理及天然气调压站与分布式能源四大板块。其业务特点决定了公司主要客户多为国企或地方政府部门。

　　2014年4月12日，锦凌水库供水工程进行开工剪彩。然而，因种种原因，该项目并未如期完工。

　　巴安水务告诉记者，2015年，锦凌水库供水工程项目的土建工程基本完成。2019年2月20日，监理单位沈阳方新正达建设监理有限公司（简称“沈阳方新正达”）总监理工程师组织了项目的竣工预验收工作。2019年3月30日，联合体完成所有预验收问题整改并得到沈阳方新正达的书面确认。经联合体自检，该工程质量合格、资料完备，已具备验收条件，于是联合体按工程竣工验收规范于2019年5月17日提交了竣工验收申请，请锦州水务集团按照联合体已经提交的验收申请报告组织竣工验收。

　　然而，巴安水务没有等来工程竣工验收。公司称，2019年6月28日，锦州水务集团在未得到联合体同意的前提下，将该工程正式投产使用，并使用至今。 9月15日，记者在锦州市太和区后山河营子村附近看到，一座长约1000米、近十层楼高的大坝巍然耸立，通往水库的入口有专人值守，水库不允许社会车辆进入。当地村民告诉记者，锦凌水库是锦州市主要的自来水水源地，已经投产运营了多年，锦州市政府加强了库区管理，如今已不允许进入。不过，偌大的一个重要民生工程，在持续给锦州市近50万户居民供应自来水多年后，该工程至今却仍处于未竣工验收状态，还有大额工程款拖欠至今。

　　锦州水务集团至今未付剩余工程款，背后有何难言之隐？

　　工程量分歧难以弥合

　　记者采访获悉，一个重要原因是锦州水务集团对锦凌水库供水工程的工程量计量结果不认可。该公司既不认可监理单位计量结果，也不认可司法鉴定结果。

　　在巴安水务看来，如果“三方”（发包方、承包方、监理机构）对锦凌水库供水工程的工程量无法协商达成一致意见，那么就应该以司法鉴定结果为准，但如今锦州水务集团却连司法鉴定结果都不认，其付款的诚意让人生疑。

　　巴安水务提供的一份材料指出，2020年巴安水务多次找锦州水务集团沟通，希望让其尽快组织竣工验收并进行结算审计，但对方在占有并投运长达20多个月的前提下仍以多种借口不予验收和结算。巴安水务多次派专业人员去现场解决相关消缺问题，但仍拖欠工程款。2021年7月，巴安水务在多次协商无果的情况下，不得不向法院提起诉讼，并对锦州水务集团的房产、车辆、银行账户进行查封。

　　2022年，锦州水务集团时任董事长刘杰熙代表公司与巴安水务达成和解协议，要求巴安水务先行解封房产、车辆、银行账户，之后支付履约保证金2500万元，并出售一处办公楼用于支付部分工程款。然而，在巴安水务履约完成解封房产、车辆、银行账户后，锦州水务集团拒绝履约支付保证金和工程款。

　　锦州水务集团将不结算的责任抛给了联合体。该公司指出，在整个工程建设期间，由于承包方（指“联合体”）管理混乱、协调不力等因素，给建设期的设备安装等工作和工程后期的调试等工作造成了很多负面影响，未能良好履行承包方应尽的合同义务，整个工程原计划2015年9月15日竣工，但实际开工时间为2015年4月5日，2019年6月28日通水试运行，历时五年多时间，工期严重滞后，该工程项目至今未完工未结算。

　　对此，巴安水务承认工期延误，但该公司认为，由于锦州水务集团迟迟未办理建设工程规划许可和施工许可等手续，导致该工程无法按计划时间开工。该工程开工后由于无施工图（施工图于2018年12月31日才通过审查），联合体只能按照锦州水务集团的要求进行施工，在施工过程中又不断发生设计变更和合同外施工内容，产生大量签证，加上锦州水务集团配合工作不及时以及冬季停工等原因导致工期不断延长。

　　对于双方颇有分歧的工程量问题，锦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委托辽宁中成建正工程管理咨询有限公司（简称“辽宁中成建正公司”）对锦州水务集团的锦凌水库项目土建、工艺、电气、自控、暖通、外管网、景观工程进行工程造价鉴定。

　　2022年6月21日，辽宁中成建正公司出具的鉴定意见书显示，鉴定锦凌水库供水工程整体造价为301,262,409.00元（含锦州水务集团已支付工程款163,616,317.07元）。记者采访获悉，锦州水务集团前后已支付的工程进度款合计1.636亿元。根据司法鉴定，锦州水务集团尚欠工程款金额为2.07亿元，逾期利息3500万元；履约保证金2500万元，逾期利息427万元。合计欠款2.71亿元。

　　巴安水务对上述鉴定结果未提出异议，但锦州水务集团并不认可。该集团要求该项目监理方沈阳方新正达对签证单涉及工程事项及工程量进行核实，查明数张签证单不属实，锦州水务集团由此认为联合体可能存在虚报工程量问题。

　　2022年10月10日，锦州水务集团以被虚假诉讼、有犯罪事实（指签证单不实）为由，向锦州市公安局太和分局报案，巴安水务随后被警方立案侦查。然而，2023年9月13日，锦州市公安局太和分局以调查后没有发现犯罪事实为由，撤回刑事立案。

　　巴安水务的司法追讨欠款进程由于此次刑事立案而直接中断，公司追讨欠款再次回到原点。

　　“化债”受阻拖累公司自救

　　至记者发稿，巴安水务已就该项目再度向法院提起诉讼，追讨工程欠款。双方争议至今未解，当事方也深受影响。

　　锦州水务集团2017年挂牌，尽管手握需求稳定、现金流稳定的城市供水业务，但近年来公司高管变动频繁、债务缠身、法律纠纷不断。

　　记者注意到，2019年6月，几乎就在锦凌水库供水项目投运之际，按照锦州市国资委安排，锦州水务集团将水务资产经营权陆续转让给锦州润万家城市供水有限公司（简称“润万家公司”），润万家公司享有供水资产经营收入并承担相关业务成本，供水资产仍归锦州水务集团所有。天眼查数据显示，润万家公司股东为：锦州水兴实业有限公司（简称“水兴实业公司”），持股99%；锦州华信资产经营（集团）有限公司，持股1%；水兴实业公司由锦州文旅（集团）有限公司100%持股，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均为蒋斌，总经理为安庆武，与锦州水务集团存在交叉任职的情形。

图为锦州水务集团与润万家公司在同一栋楼办公。郭新志摄

　　锦州水务集团控股股东锦州市城市建设投资发展（集团）有限公司（简称“锦州城投”）披露的公告显示，受2019年6月供水资产经营权转让影响，锦州水务集团主营业务收入出现大幅下滑。2015年—2020年，自来水收入分别为1.96亿元、1.99亿元、2.01亿元、2.05亿元、1.31亿元、0.48亿元。

　　“水务资产是锦州水务集团的核心资产和主要利润来源，转让出去后，将使锦州水务集团呈现空壳化的风险。”10月15日，知名财税审专家刘志耕在接受《经济参考报》记者采访时表示，锦州水务集团这种“收入剥离、成本留存”的模式，涉嫌转移利润。

　　值得注意的是，锦州水务集团挂牌至今，公司已经换了三任董事长。9月16日下午，记者在锦州水务集团办公楼见到该公司现任董事长蒋斌，对于公司近三年的经营情况以及与巴安水务的工程欠款等问题，记者向其递交了采访提纲。至记者发稿，锦州水务集团未予回应。

　　天眼查数据显示，锦州水务集团共有两条“限制高消费”记录，发布日期均为2025年4月14日，执行法院为“锦州市太和区人民法院”。此外，公司有221条司法案件记录，其中2025年共4条。

　　巴安水务亦因该项目纠纷“化债”受阻。该公司从2011年上市，到2024年7月被摘牌，前后不过13年。复盘来看，公司摘牌直接原因是“面值退市”，深层次原因则是公司业务回款失败引发流动性危机，叠加信息披露违规、债务违约、监管立案，最终股价崩盘，走向面值退市。清理庞大的应收款成为巴安水务退市后的重要工作之一，公司寄望于利用回笼的资金清偿自身债务。

　　“近几年公司一直在大力回收应收账款，积极协商支付上游供应商的欠款。”洪岗告诉记者，该公司目前应收账款余额近20亿元，欠款主体大部分为国企或地方政府，目前公司已经起诉六盘水、泰安两地政府部门。“锦凌水库项目在众多项目中属于比较干净、法律关系债权关系比较明晰，我们投入了很多资源，都认为应该是最快能够追回欠款的，可以消化一大部分公司应付账款，却没想到如此波折，至今还没追回，这将影响到公司对上游供应商的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