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可预见的未来,区域或双边合作的动力都很强。多边体系目前正承受压力,我们大概不会看到多边层面的实质性改革。因此,唯一的选择是寻找志同道合的国家。尤其是在本地区,中国与东南亚之间的贸易与投资联系可能会进一步加强。”
近日,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驻华首席代表席睿德(Alfred Schipke)在2025外滩年会期间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专访时表示,这是一种非常积极的趋势,本地区更深入的互利合作,将有利于降低对域外国家的依赖,特别是美国。
中国与东盟互为第一大贸易伙伴和重要投资伙伴。双方自2002年开启自贸区建设进程,2010年自贸区1.0版全面建成,2015年完成2.0版升级。3.0版建设于2022年11月正式启动,2025年5月全面完成谈判并于10月签署。这不仅是双方开放合作的又一里程碑,也在关键当口为构建开放型世界经济注入了强劲动能。
谈及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的意义,席睿德表示,它有助于进一步加深双方在贸易与投资方面的联系,从而推动本地区的经济一体化发展,减少对向域外经济体出口的依赖。“该协定是积极的,有助于将中国的供应链进一步融入东盟。”
席睿德预言,未来十年全球贸易体系将迎来三大结构性变化:一是全球贸易正在“转向”全球南方市场;二是投资流动更加多元化,东南亚成为增长亮点;三是双边及区域贸易协定的势头正在加强,贸易结构正在发生系统性变化。在这一格局演化中,亚欧合作的重要性正不断上升。
展望未来,他对具包容性的东亚经济秩序持乐观态度。在他看来,本区域具备成功的诸多要素,只要政策制定者与企业家敢于推进改革、承担风险,就能抓住当前地缘政治格局下的机遇,迎来丰厚回报。他强调,实现目标的关键要素包括:继续减少贸易与非贸易壁垒,促进双向投资,特别是让东南亚更多地投资中国,同时中国继续在服务业等领域开放。
席睿德是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国际金融实践教授,兼东亚研究所(EAI)所长。他的研究领域是宏观经济与金融,尤其关注中国和印度的相关问题。他还是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兼职教授,并定期在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教授国际金融。此前,他曾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担任过多个高级职务,包括IMF亚太部主任、中国区高级代表和负责人等。
2025外滩年会于10月23日至25日在上海市黄浦区召开,主题为“拥抱变局:新秩序·新科技”。
全球贸易体系出现三大变化,亚欧合作意义重大
《21世纪》:在未来十年,全球贸易体系将出现哪些最显著的结构性变化?
席睿德:我们看到三种现象正在同时发生。第一,贸易正在发生转向。与东南亚、全球南方,甚至中东的贸易明显增加。第二是投资流动的变化,资金也在流向世界不同地区,尤其是东南亚从中获益明显。第三,由于全球贸易体系面临挑战,如今出现了推动双边或区域贸易协定的趋势。例如,欧洲即将与印度签署自由贸易协定——这就是一个例子,还有许多类似的倡议正在推进。因此,我们将看到贸易结构的变化。
对我来说,关键问题在于亚洲与欧洲之间的关系。双方都高度依赖国际贸易,并从中受益。问题是,能否在各个层面加强对话、增进互信,并解决那些迄今妨碍对话的问题。
《21世纪》:我们正在进入一个“区域化”而非“全球化”的新阶段吗?这些变化可能会如何影响依赖贸易驱动增长的亚洲新兴经济体?
席睿德:我认为,在可预见的未来,区域或双边合作的动力都很强。多边体系目前正承受压力,我们大概不会看到多边层面的实质性改革。因此,唯一的选择是寻找志同道合的国家。尤其是在本地区,中国与东南亚之间的贸易与投资联系可能会进一步加强。这是积极的趋势。如果你看这一地区的中产阶层,包括东南亚和中国,大约有6亿人,而且还在增长。如果区域能专注于更深入、互利的融合,这对中国和整个地区都有好处。
中国与东盟加强合作有利于减少对美依赖
《21世纪》:面对全球供应链碎片化,中国—东盟贸易关系的韧性如何?
席睿德:供应链迁移部分是对地缘政治的反应。如今,无论在马来西亚还是越南,都能看到越来越多中国供应链的转移,这是一种应对。关键问题在于,这些供应链的调整,最终是为了继续向美国供应商品和服务,还是说这一地区本身已从中受益?理想的情况是,如果双方都进一步开放,减少贸易与投资壁垒,那么双方之间的双向贸易和投资将大幅增加,从而降低对美国需求的依赖。
《21世纪》:是否有一些领域,如数字经济、绿色转型或基础设施,最有可能实现快速合作?
席睿德:这些领域自然非常重要——绿色技术、基础设施、数字经济等。中国在这些方面具有明显的比较优势。该地区也能从中受益,比如通过太阳能等方式生产更多能源。
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为区域合作注入新动力
《21世纪》: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升级到3.0版。这对双方有何战略意义?又将如何影响更广泛的区域稳定与增长?
席睿德:这正好印证了我刚才提到的一点——区域内部应更多地相互融合,而不是主要依赖对外出口。该协定是积极的,有助于将中国的供应链进一步融入东盟。东盟往往有宏大的目标,关键在于执行。相关规则尚待完善,双方都需要具备足够的执行能力。当前的挑战是,在地缘政治紧张加剧的背景下如何推进这一切。
《21世纪》: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如何与其他区域框架(如RCEP或CPTPP)的关系是怎样的?
席睿德:我认为,它们最终都有不同的目标。CPTPP在某种意义上更具雄心。值得注意的是,中国也表达了加入CPTPP的兴趣。这些框架并非互斥,只要它们能够降低贸易和投资壁垒,建立各方认可的规范与标准,那就更有益。
《21世纪》: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升级议定书能否成为深化金融与科技合作的平台?
席睿德:通常是贸易和投资先行,金融一体化随后跟进。但随着融合加深,对金融服务的需求也会增加。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可以成为推动这一进程的有益机制。随着时间推移,这一框架有助于建立更深的信任与信心,从而为未来在金融或与金融相关的数字领域进一步整合创造条件。
《21世纪》:让我们谈谈中国的金融改革,这是你的专长领域之一。鉴于中国在全球金融体系中的关键作用,你认为应进行哪些具体改革以增强其金融市场的韧性与开放性?
席睿德:首先,中国会继续改革自身的金融体系和资本市场——这是出于自身发展的需要,而不是外部压力。一个更高效的金融体系,能将储蓄配置到经济中最具生产力的领域,就能带来更高的增长。一个更强大的中国本身就能为地区乃至全球带来积极溢出效应。
因此,中国应首先聚焦国内改革,以提升生产率和经济增长。中国在许多领域仍有改进空间,特别是公司债市场,信息质量不高、隐性担保等问题仍可能存在,使得金融体系难以有效定价风险,而风险定价正是金融市场的核心功能。
此外,中国可以进一步改革破产法——在一个充满活力的经济体中,失败是创新的一部分。如果不允许不良企业退出,就会导致产能过剩和价格下行压力。中国需要一种机制,使企业退出过程在社会和经济层面上都不会造成过度冲击。
以硅谷为例,每100家公司中,可能只有一家能存活,但我们很少听到其他99家的消息,因为那里的制度允许失败的有序退出。投资者知道可能会亏钱,但也知道可能赢得巨大回报。这种机制促进了创新与增长。
《21世纪》:人民币的进一步国际化能否在中国—东盟金融联通中发挥作用?
席睿德:我认为,随着贸易与投资往来的增加,人民币的使用范围会更加宽广。部分贸易结算采用人民币计价将自然扩大其使用范围,也就是说,真正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的,是贸易与投资本身。
21世纪:最后,你如何展望一个包容性的东亚经济秩序?
席睿德:我相当乐观。本地区具备成功的所有要素——只要政策制定者和企业家敢于推进改革、承担风险。中国和本地区的部分投资将面临风险,但也可能带来丰厚回报。政策制定者和企业若能抓住当前地缘政治格局的机遇,大胆改革,将会受益匪浅。
21世纪:能否总结一下实现这一目标的关键要素?
席睿德:继续减少贸易与非贸易壁垒,促进双向投资——让东南亚能够更多投资中国,同时中国也继续扩大开放,尤其是在服务业领域,我认为这是相对容易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