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71386名参会者、1857名投资人、2725家创业公司的加持下,Web Summit 2025再次刷新多项历史纪录,于11月14日在葡萄牙里斯本落幕。Web Summit联合创始人兼CEO科斯格雷夫(Paddy Cosgrave)在闭幕式当天接受了包括21世纪经济报道在内的几家中国媒体群访。
这位42岁的全球科技生态超级节点式人物保持着罕见的清醒与锋芒:
他在采访中认为中国公司可能在大模型竞争中取得领先,指出西方科技圈“人人都在使用中国开源模型,却没人敢公开承认”;
他强调科学才是创新的真正源头,而创业只是“商业化未来”;
他洞察全球科技权力的变迁,直言西方必须“重新学会向中国学习”;
他警惕财富对判断力的腐蚀,相信人类的道德根基远比科技本身重要;
他批评那些面对人工智能时代反应僵硬的传统发达国家如《黑客帝国》里一心维持矩阵秩序的“核心帝国”,在AI竞速中陷入一种“制度性停滞”,就像英国谚语所形容的——老狗学不会新把戏(You cant teach an old dog new tricks)。
谈到终极梦想,从小在农场长大的科斯格雷夫希望回到乡下,过最朴素的生活。这个梦想其实已部分实现。记者查询资料显示,此前在都柏林租住的科斯格雷夫,于2022年底购买了一座位于爱尔兰罗斯诺拉格海滩悬崖上、价值180万欧元的乔治亚风格庄园。如今大部分时间,他与模特出身的服装设计师妻子以及儿子都住在那里。这座占地11英亩、面朝大海的老屋曾接待过美籍爱尔兰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后者正是在那里创作了《飘》的部分内容。
科斯格雷夫于2006年毕业于都柏林圣三一学院,获得政治学和经济学硕士学位。4年后与Daire Hickey和David Kelly共同创立 Web Summit,从3人创业小团队迅速成长为全球最大、最具影响力的科技与创新盛会之一。
他曾担任大学哲学学会主席,但当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询问他的人生哲学时,他竟挠头直言这问题太棘手。在峰会召开的四天里,他跟遇到的所有人聊天,热衷于谈论一切最新的东西。他建议另一位记者最好去跟某个正要发布新品的公司谈谈时,又谦逊地加上一句:“不过我可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只是个卖票的。”
在与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谈到Web Summit的核心动力时,科斯格雷夫说:“我们不是在找现在的大人物,而是在寻找未来十年最重要的公司和技术。”
世界瞬息万变——曾经Facebook和Instagram被认为会永久统治社交媒体,但TikTok似乎在一夜之间重塑格局,而Web Summit存在的意义就是“把那些你还不认识,但未来将改变世界的人聚集在一起”。科斯格雷夫希望,今年首次举办的中国峰会成为一个好的开端,未来有更多中国本土专家来到这个全球科技最前沿的舞台。
中国 AI 的“突破性巨浪”
《21世纪》:你在开幕演讲中提到中国公司可能在这场 AI 竞赛中获胜,能否谈得更具体一些,是指什么?
Paddy Cosgrave:我认为最有可能做出最好模型并且以最低成本推向市场的,很可能是中国公司。在关于“谁会赢得AI竞赛”的讨论里,我觉得更大的问题其实是:哪几家中国公司将占据最大市场份额,而且这个格局还会变化得非常快。
比如现在行业讨论的重点,到底是Kimi(注:北京月之暗面科技公司推出的智能助手),还是Qwen(注:阿里巴巴研发的大语言模型和多模态模型系列),还是 DeepSeek?几个月前大家说 DeepSeek,后来又讨论Manus(注: 今年3月中国创始人团队发布的全球首款通用AI智能体),现在传出Manus和DeepSeek也要发布新品。
与此同时,如果你看看硅谷,特别是那些不是纯AI的科技公司,会发现一件事情:他们几乎完全使用中国的开源模型。直到十天前,这事还没人公开谈论。后来Airbnb的Brian Chesky才第一次提出来,说他们在直接用Qwen。
我和Intercom的创始人聊过,这家公司也是红杉投资的独角兽。他告诉我,他们只用中国开源模型,从不用Anthropic或OpenAI,那些是“给不懂技术的人用的”。
《21世纪》:你怎么看中国在全球 AI 行业中目前的真实位置?中国已经是领跑者了吗?
Paddy Cosgrave:是的,毫无疑问。
在科技圈内部,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在用中国本地化的开源模型。至少从DeepSeek崛起开始就是这样了。如果你不用这些模型,你的竞争对手可能就会用最好的LLM。
这几乎就是一场军备竞赛。对企业来说,你对员工与投资人的责任,就是使用最好的工具。至于这些工具来自哪里,根本不重要。你只想用最好的。
“这是最好的工具?那我们就用。”
“来自杭州的一家公司?好,那就用杭州的。”
企业与创业者并不太在乎地理位置,只在乎哪个工具更好用。
《21世纪》:你认为一个国家要想在科技领域取得领先需要具备什么要素?科技突破与创业精神哪个更重要?
Paddy Cosgrave:我认为,如果没有科学,就不会有真正的创业。中国几十年来一直大规模投资教育和科学,这可以从数据中清楚看到。有些判断是我对未来的看法,但如果看当下,或者与十年前相比,有很多数据能说明:中国在科学领域的投入正在形成一股突破性的“巨浪”。其中一些科研成果随后由创业公司商业化。
我举几个例子,去看WIPO去年专利申请量(不是授权量),它其实是观察未来三四年的窗口。全球73%的申请来自中国,一个国家比所有其他国家加起来都多。而美国只占6%,其中大概一半来自中国研究者在美国高校的申请——在美国本土的AI领域情况也是如此。
再看另一组数据:十年前,《自然》评选的全球前30科研机构中,中国只有两个;到了2024年,前10名里有8个来自中国。
所以从科研角度说,世界格局已完全改变。几十年的政策与投入产生了巨大的效果,而教育与科研的积累最终会孕育创业者。
当科学深耕了几十年之后,创业公司才有能力把这些成果商业化。创业本质上做的就是商业化,是相对容易的部分。真正艰难的突破,是数学教育、长期科研训练,以及学者们喝茶时偶尔讨论出的“等等,如果……”然后去验证,“哦,这能实现!” 这些重大洞见最终发表论文,然后成果才被Kimi、Qwen、Manus、DeepSeek这样的团队拿去构建强大的模型。
所以我始终觉得,企业家是在帮助扩大和普及突破性的成果,而不是在发明未来。创业公司负责把想法商业化、规模化,但他们不是“发明未来”的人。
AI时代的全球力量转移
《21世纪》:对于中国和美国以外的其他国家来说,现在进入AI赛道是不是有点晚了?但是如果不投资AI,又会被时代甩开?
Paddy Cosgrave:对于AI这样的领域,我认为单纯增加预算并不能解决问题。一两年、两三年的资金投放无法弥补正在各高科技领域迅速拉开的差距。
这需要西方国家在经济政策层面发生深刻结构性改变。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改变,但“多投点钱就能追上”这种想法,我认为行不通。
爱尔兰有句谚语,“老狗学不会新把戏。”要改变一个非常古老、因为长期重复同样的做事方式而变得僵化的社会,真的很难。这种情况有个词形容,叫“制度性停滞”。每一波新技术浪潮到来时,不管是支付系统还是 AI,你都会发现真正领先的往往是在传统核心之外的国家。
如果借用《星球大战》的说法,就是“帝国核心”,所谓“帝国核心”太僵硬,不愿改变,总认为自身体系是最优的。而与此同时,在全球南方、发展中国家这些地区,你会看到支付、AI等等的发展往往是最活跃的。我认为这并不仅与国家大小相关,因为在欧洲西部也有小国和大国,但它们在AI的应用、国家政策等方面都已经落后了。
《21世纪》:你怎么看机器人的发展?
Paddy Cosgrave:我是在农场长大的,其实机器人已经存在非常久了。我们现在被类人机器人吸引,但农业领域几十年前就已经大量使用机器人。
早期的机器人改变了农业。有些需要遥控器操作,现在像宇树(Unitree)那样的新型机器人也仍然需要遥控。
从科研角度看,机器人很可能会重复汽车、航空航天的路径。如果你去看中国在机器人领域的高质量科研引用(不是普通引用,而是经过质量筛选的引用),中国的科研产出已经超过所有国家。
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一定会长期保持领先,但这意味着它继续保持领先的概率非常高——因为中国的科学研究进步速度是全球最快的。
而如果科学基础进步最快,我认为中国的创业者也会进步得更快。
《21世纪》:今年 Web Summit 举办了首届中国峰会,能否介绍一下背景?
Paddy Cosgrave:十多年来我们一直邀请来自中国的演讲者,从阿里巴巴到大疆以及各类创投基金,但我觉得现在的情况彻底变了:越来越多西方人真正想了解中国。
今年的中国峰会算是一次试水。我们带来了许多研究中国的西方学者,请他们在台上分享他们对中国的理解。
我认为明年的峰会应该更大,而且应该让来自中国本土的中国专家来讲中国。我们甚至可以连续讲三天,按照行业逐块展开。
这反映的是世界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而且这种变化规模之大前所未有,我非常希望有更多中国企业和专家参加。大门一直是敞开的。
Web Summit 使命与AI 伦理
《21世纪》:回到 Web Summit,你认为它成功背后的真正推动力是什么?
Paddy Cosgrave:当然是科技,但更重要的是:我们一直在寻找属于“明天”的东西。
很多大会都专注于当今的大人物,它们很棒,但Web Summit看的是未来:未来十年最具潜力的公司、行业、初创者在哪里?Web Summit 的角色,就是把那些属于未来的一部分提前带到人们面前。
谁会成为未来十年最有趣的公司、行业、初创企业? 你会发现很多台上的人、会场里的人,你现在根本不认识,但其中一些人、其中一些技术将在未来产生巨大影响。
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科幻小说,作为人类,我们天然对科幻、对未来充满好奇——期待、担忧、兴奋并存。Web Summit就是一个让人“发现未来”的地方。
曾经大家以为社交媒体格局在欧美已定型,只会有Facebook和Instagram这种巨头。然后,TikTok一夜之间来了,一切都可能会改变。
我们的工作,就是尝试把那些未来会被大家认识的人和技术提前带到你面前。
《21世纪》:你的人生哲学是什么?是什么帮助你奠定了现在的世界观来决定如何行动?
Paddy Cosgrave:我的人生哲学是什么?老实说,我并没有一种涵盖所有生命议题的统一人生哲学。但我始终认为,人必须与世界、与环境和谐共处。
我始终认为,人应该对他人保持尊重。我见过很多非常成功的创业者,他们变得非常富有,但耀眼的财富本身也会蒙蔽人,它可以改变他们与其他人的关系感。
仅仅因为一个人把别人创造的科学突破成功地规模化商业化,并不意味着他就应该比其他任何人拥有更大话语权。
《21世纪》:你愿意分享一下你人生的“终极梦想”吗?
Paddy Cosgrave:(略微思索后)和我的家人一起住在乡下。
是的,就是这么简单。生命是一个循环:人们年轻时渴望离开乡村,到大城市追逐快节奏和刺激;最后又想回到乡下,追求简单的生活、社区和邻里关系。
我现在就住在非常偏远的乡下,我喜欢那里。我在农场长大,我爸爸很喜欢科技——这在当时很不寻常。他基本上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在一所好的大学里学习数学和经济学,然后决定成为一个农民。
我们家当时就在用一些很先进的农场机器人,我也是在爱尔兰最早一批个人电脑边上长大,同时我又生活在农场。这是一种双重体验,就像一只脚在“未来”,另一只脚在“过去”。
所以这就是我的最终梦想——永久地住在乡下,不再接受科技或商业记者的采访(笑)。
《21世纪》: 那你怎么看待人工智能时代的底层规则博弈?从你的角度来看,如何才能确保AI既造福于人类,又不会走向终结人类的道路?
Paddy Cosgrave:无论如何,对我来说,技术从来不是中立的。人工智能也是如此。技术最终做什么,是我们人类的选择。
火箭可以把我们送上月球,也可以发射核弹,带来无法想象的毁灭。善与恶,是我们以人类的道德和选择赋予技术的。
因此归根结底,应该是人类的道德与信仰塑造所有这些技术的方向。
我希望AI不会毁灭我们,我也不认为它会。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