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企业为降低生产成本，把境外劣质废纸简单磨解后，以‘废纸浆’的名义变相进口废纸。”近日，在北京市法学会环境资源法学研究会组织召开《再生纸浆》国家标准专家研讨会上，国际木材科学院院士、南京林业大学教授金永灿表示。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了解到，“干法”再生纸浆正成为部分企业规避“洋垃圾”禁令的灰色通道，引发生态环境、生产安全、健康卫生等ESG合规担忧。在上述研讨会上，与会嘉宾一致对记者强调，国内外造纸通常采用“湿法”工艺生产再生纸浆，“禁废”后再现的“干法”再生纸浆本质是形态发生变化的废纸。企业通过干磨改变废纸形态，以“干法”再生纸浆的名义进口，属于变相规避我国“全面禁止进口固体废物”的政策要求，存在合规性风险。
公开资料显示，2021年以来，全国已发生多起海关查验出以再生纸浆名义进口固体废物并退运的案例。什么是“干法”再生纸浆？对于环保、安全和卫生健康有哪些危害？如何堵住这一洋垃圾入境？近日，相关部门正协同推进再生纸浆进口监管和标准修订，与会嘉宾呼吁严格规范进口再生纸浆监督管理，坚决防范环境风险。
“干法”再生纸浆成COD污染载体
根据海关总署公开的最新统计，2024年我国进口再生纸浆总量为约414万吨，其中以干磨（干法）工艺生产的再生纸浆约为360万吨，约占国产浆料总量的3.8%。
上述研讨会上，浙江大学水环境研究院原副院长、环境影响评价研究室原主任史惠祥教授介绍，利用废纸造纸的生产过程主要分为制浆与抄纸两个环节，所谓的干磨法再生纸浆的工艺特点是不用水，只靠机械粉碎，没有科学依据。
“根据研究，每用一吨废纸造纸，约产生5吨废水，其化学需氧量（COD）浓度通常在4000至7000毫克/升之间。这意味着，每吨废纸将带来约20公斤的COD污染物。”史惠祥介绍，在湿法造纸工艺中，这20公斤污染物随废水排出，这正是造纸业被普遍认为污染严重的主要原因——COD通过废水形式进入环境体系。
而干法制浆工艺由于未引入水资源，这20公斤COD并未被分离清除，而是全部留存于干磨纸浆内部。“因此，从环境保护角度界定，纸浆应被视为再生纸浆还是实质上的废纸，关键判别标准在于这20公斤COD是否已被有效去除。若COD未被去除，即便经过粉碎处理，其本质仍属废纸范畴，仅为物理形态上的碎化废纸。”史惠祥强调。
不仅如此，干磨工艺没有用水作为溶剂，也就失去了通过水力碎解、除渣、筛选、浓缩等步骤去除污染物的机会。据史惠祥介绍，废纸原料中常见的污染物比如塑料碎片、微生物、重金属（如铅、镉）、有机污染物等在干磨过程中无法有效分离。
陕西科技大学制浆造纸专业教授王志杰在研讨会上表示，研究发现，干磨浆不仅有细小纤维，灰分，胶黏物高的问题，而且有很多未碎解杂物。“海关没有办法辨别粉状干磨浆中的杂质含量，导致形形色色的垃圾进关。”
值得注意的是，王志杰强调，现有的《再生纸浆》国家标准GB/T 43393—2023对粗渣率的测定用了孔径10mm的平筛，“强度指标也很低，入关门槛太低了。这种劣质再生浆最好被挡在境外。如果被放开，再加上没有微生物检测这一关，后果将不堪设想（很多人会钻空子）。”
金永灿也介绍，干法废纸浆中存在较多非纤维物质，特别是有毒有害物质，这是变相的洋垃圾进口行为，既污染中国的环境，又危害我国人民的健康，还对合规造纸企业经营造成不公平的竞争。
“干法”制浆火灾隐患与健康风险双发
“由于纸张的燃点为130℃~255.5℃，爆炸浓度上限为40 g/M3~60g/M3，因此生产过程如采用较高温度杀菌，爆炸隐患较大。”资深造纸工程专家戚永宜在研讨会上强调，干法粉碎生产中，纤维之间的摩擦，可能对纤维的损伤比湿法要大，“干法”储运环节也存在粉尘危害，采用人工分拣，对职业健康不利。
此次研讨会发布《北京共识》，从标准修订、监管强化、行业自律等方面提出系统性建议。
《北京共识》明确，干法制浆缺乏科学依据，且生产过程存在火灾、爆炸的安全隐患，职业安全卫生措施无法保障。企业应聚焦绿色低碳技术创新与应用，以绿色转型赋能产业升级，助力造纸行业产业链健康可持续发展，充分发挥其在推进国家“双碳”目标、推动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中的重要作用。
公开资料显示，2021年以来，全国已发生多起海关查验出以再生纸浆名义进口固体废物并退运的案例。“目前在进口环节对再生纸浆的查验力度仍显不足，进口干磨纸浆质量参差不齐，但大多以‘再生纸浆’的名义过关。这相当于让有‘带病’风险的造纸原料进入国内生产链条，对环境和消费者健康都产生影响。”金永灿表示。
金永灿认为，“干法”主要通过磨解改变废纸的形貌，其本质并不是制浆。建议造纸企业采用规范的湿法制浆工艺生产废纸浆。“这本身就是一个倒逼机制。低成本、低质量的干磨纸浆因无法达标而被淘汰，最终将推动行业规范的湿法工艺转型。”
呼吁加严《再生纸浆》国家标准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资源与环境政策研究所副所长常纪文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我国目前仍处于生态环境保护攻坚期，不能以任何片面的理由在再生纸浆进口领域降低门槛进行放水。如修改再生纸浆进口依据的国家标准《再生纸浆》（GB/T 43393—2023），环境保护与卫生防疫方面的指标不应退步。
我国利用进口再生纤维造纸由来已久，中国造纸协会的数据显示，2018年我国废纸浆的进口量为30万吨，到2022年废纸浆的进口量猛增至336万吨，增长了11倍。为解决造纸纤维原料短缺问题，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批准实施了《再生纸浆》国家标准（GB/T43393-2023）。
“现有的《再生纸浆》国家标准GB/T 43393-2023，为干磨浆生产厂家保留了一定的发展空间。”金永灿表示，该国标对纤维强度要求较低，没有微生物检测指标，由于国内无法监管境外废纸的质量，加上个别企业ESG管理制度缺失，这使得形形色色的不合格废纸经干磨后进关。
史惠祥也介绍，《再生纸浆》国家标准对关键质量指标如有机污染物、微生物、重金属等缺乏强制性要求。相比之下，国外标准（如欧盟EN643）对纤维形态、污染物去除率等有更明确的规定。
值得注意的是，多名嘉宾一致表示，国家标准修订一般以五年为周期，而现行《再生纸浆》国家标准于2023年11月发布。目前尚未到正常修订时间，但《再生纸浆》国家标准修订计划获批准下达，这意味着现有标准出了问题。目前《再生纸浆》国家标准（GB/T433932023）已进入修订阶段，计划在定义、工艺控制、质量标识等关键环节进行完善，以适应行业质量提升和监管需求。
首都经济贸易大学法学院教授，环境与经济法治研究中心主任高桂林在会上表示，《再生纸浆》国家标准GB/T43393-2023是推荐性标准（T，推荐的缩写），并非强制性标准，意味着即便达不到标准，海关执法时也没法处罚。涉及环保的标准，按照我国环境保护法治的要求，都应该是强制标准，推荐性标准不合适。
史惠祥也介绍，该国标的十多个编制单位中，约80%是造纸企业，“由造纸企业等利益相关方来主导制定这样的标准，而不邀请科研机构、大专院校等利益无关方参加，另外也没邀请生态环境方面的专业机构参加，如此一来如何体现标准的权威和科学性？”
常纪文表示，中国是全球再生纸浆的进口大国，对于国内造纸行业纸浆原料近期的紧张问题，这涉及供应链的安全保供，应当予以重视。可通过支持进口合规纸浆、国内扩大制浆能力等方法予以缓解。
“对于利用‘干法’工艺生产的合规再生纸浆，只要符合我国海关的抽检要求，应当允许进口。”常纪文强调，目前，国内一些龙头企业已经在海外建立了合规的原料供应链，同时国内废纸回收体系的不断完善也在逐步降低行业对进口原料的依赖度。造纸行业应当继续保持生态文明建设的大局观，建立起既合规又高效的进口供应链，提高企业在绿色、低碳、循环、卫生方面的综合竞争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