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11购物节促销结束，玩具商家小黄（化名）的客服后台收到一则特殊的售后申请。

　　买家上传的照片中，售价167元的毛绒玩具挂件“贝儿”满身焦黑，尾巴呈现出火烧般裂纹，“都没有用怎么就这样了”，要求“退款50元”。

　　凭借多年电商经验，小黄初步认为，这是客人使用不当所产生的损坏，“我们都是全新发货全程录像，如果是客人使用不当导致的损坏我们无法补偿”。

　　尽管对恶意退货有所防备，但小黄也未猜到买家用上了“技术狠活”。“之前我以为是客人把玩具丢火里了，后来经朋友提醒，越看越像AI（人工智能）假图”。

　　这场看似普通的售后纠纷，只是AI技术滥用的一个缩影。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调查发现，从“烂掉”的香蕉到“漫画般”的破衬衫，从“击穿”的饭碗到“火烧”的毛绒玩具，AI生成的虚假瑕疵图已成为部分人薅羊毛的“退款神器”，这场技术狂欢正冲击着电商交易的信任基石。

　　对此，京东、拼多多、淘宝、抖音等头部电商平台向贝壳财经记者回应称，高度重视此类问题。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独家了解到，部分企业AI“反制”措施即将在年底正式上线。

　　“火烧玩具”退款50元，商家“自制”防骗指南

　　“我当时盯着那张图看了半天，还以为这玩偶是掉火里了——结果是AI画的！”小黄指着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又气又无奈。这是她开店以来最“离谱”的遭遇：消费者用一张AI生成的“损毁玩偶图”，轻松薅走了50元退款。

　　事情发生在11月中旬。一位消费者下单毛绒玩具挂件后没几天，就发来一张照片：玩偶裙摆开裂、绒毛斑驳，布料上还带着类似陶瓷的龟裂纹理，配文“都掉皮了，给我退50”。

　　店主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我们发货都是全新的，还有监控录像，怎么会坏成这样？”她没立刻戳穿，先让对方提供带时间数据的图片原片，消费者却只重复一句“质量问题”，随后直接申请了平台介入，并成功退款50元。

　　“我以为是消费者自己把玩具丢进火里，当时都想自认倒霉了，是朋友提醒我‘这图像AI生成的’。”店主把图上传到AI检测工具，结果显示“这张图进行了AI修改”：玩偶链条边缘模糊、布料褶皱的光影逻辑混乱，尤其是“陶瓷裂痕”，完全不符合毛绒材质的物理特性。

　　“平台判定商家货物有问题直接给消费者退款了，根本不仔细看证明的。”小黄无奈地说，自己后续只能花时间申诉，“直接提供消费者发的图片加不提供视频的对话，只要不是图片非常逼真的情况下大概率会判赢”。

　　此后，商家向平台申诉，追回了50元。

　　湖北的电商商家小幸运（化名）也遇到了AI生成的虚假商品破损图，同样用来申请售后退款。

　　不过，小幸运一眼识破了消费者的“骗术”。“正常破损不会四分五裂，且消费者态度存疑，破了还拼起来拍照更无可能。”商家在接受贝壳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消费者提供了一张“击穿版”宠物碗，态度强硬要求退款并拒绝提供视频。

　　小幸运认为，消费者提供的商品破损图存在明显不符合常理的痕迹，这是识别AI假图的关键线索。

　　生鲜类商品因为易变质、难举证的特点，也成为AI假图售后骗局的重灾区。“我们发过去的生鲜水果都是青的不会熟，更不会烂，一看就是AI做的。”一位有着多年销售水果经验的生鲜类商家告诉贝壳财经记者，遇到退款，自己会对水果的情况有基本判断。

　　贝壳财经记者采访了解到，遇到AI假图申请退款，多数商家可以肉眼识别出AI假图，因为“不符合常理”，也会直接拒绝消费者的退款要求。部分消费者在被商家多次质疑是AI假图后则主动承认。

　　江苏的一位服装卖家告诉贝壳财经记者，一位购买了9.89元衬衫的消费者声称衣服有洞要求退款，却连续提供多张明显由AI生成的图片作为证据。“我指出是‘漫画风’AI图后，她还说换个位置拍，结果新图里洞口位置都变了。”卖家表示，在多次指出图片的AI痕迹后，这位消费者也承认试图通过虚假证据骗取退款。

　　对于识别AI假图的经验，一位商家总结了一份“防骗指南”，他说，可以通过数据识别用户是否有“不良行为”记录；从细节入手观察，“AI生成的瑕疵（霉斑裂纹）边缘模糊，光影和商品本身不匹配，比如霉斑颜色发灰不自然”；也可查痕迹，“部分假图会残留AI工具水印”；要对仅提供单张照片的情况保持警惕，“要求对方拍多角度视频，重点拍商品包装，瑕疵特写和手状态，或者用水印相机有时间拍摄记录等”。

　　实测AI“魔改”图片：10秒速成，“傻傻分不清”

　　AI造假退款成为槽点，与生成式AI技术的飞速迭代密不可分。一年前，AI生成图还能靠“六指琴魔”“扭曲背景”等破绽辨别，但现在专业人士都可能看走眼。

　　此外，AI以假乱真门槛并不高。贝壳财经记者在实测中发现，目前各大主流AI应用中均配备有可以进行“AI修图”的功能，用户可轻松使用AI对实物图片进行“魔改”。测试中，记者随机选择一个AI修图，输入“玲娜贝儿挂件”“烧焦”“开裂”，不足10秒就出现了和上述涉事图类似效果的图片。

　　为了清晰验证AI修图的迷惑性，贝壳财经记者准备了5件真实物品，分别使用ChatGPT、千问、豆包，通过简单的提示词如“把这件衣服弄脏”等，生成了11张AI生成的“物品破损”图片。此后，这5件物品经过人为破损后，与AI生成的图片一起制作成16张“是真是假”图片调查问卷。

　　本次调查问卷囊括服装污渍、包装破损、水果腐烂三种，对应目前市面上电商平台的三种退款类型。截至11月28日，贝壳财经记者回收问卷时，共有73人参与。结果显示，约七成的AI假图被受访者成功“识破”。

　　具体来看，在11张AI图片中，大部分均被受访者以6:1，甚至10:1的“压倒性优势”肉眼识别。但是，个别图片确认为AI生成也存在难度。一张脏污羽绒服的照片出现“32人判断为真、28人判断为AI、13人拿不准”，成为唯一成功“骗过”过半受访者的图片。

　　代号AI10的照片原型为一件蓝色羽绒服，左图为其原始图片，右图为AI生成，73位受访者中只有28人判断正确。

　　值得注意的是，本次调查问卷在开始之前已经明确告知受访者，这些照片中混有AI生成图片，这会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受访者的“警惕心”。而在真实的电商场景中，可能会有更多人被AI图片“蒙蔽”。

　　另外，AI修图的出现加剧了受访者对真实图片的不信任。对于本次问卷中混入的5张真实图片，只有53.42%的人判断图片为真，35.62%的人将图片错判为了AI图片，10.96%的人则拿不准。

　　5张真实图片识别情况。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罗亦丹制图

　　其中，一张照片被受访者判断为假的概率高达10:1，只有6个人认为此图片为真。而实际上，这是一张真实的香蕉腐烂延时摄影截图。

　　代号真实15的照片原型为几根香蕉，左图和右图均为真实照片，73位受访者中有62人认为此图为AI生成。

　　识别造假仍需技术升级，伪造证据“薅羊毛”涉嫌欺诈

　　在本次问卷调查中，30人填写了对测试的感想，其中，大多数受访者认为这些图片“真假难辨”。有受访者留言称，“放在一起看，确实傻傻分不清楚。最大感受是，年轻人还有辨别的意识，老人可能大多会信以为真。”

　　而对于如何判断AI造假和真实图片，有受访者表示：“AI生成还是挺‘风格化’的，我自己可能对于图片更谨慎，对实际上真实的照片也会怀疑是AI生成。”也有受访者称：“感觉人为的更有‘人’的笨拙感，AI的破坏很平均，但还是有被骗到。”

　　贝壳财经记者在测试中发现，目前，对于一些包装上带有文字的物品，AI生成的图片相对来说更容易露出“破绽”，如出现错字、变形等情况。此外，人为对物品的破坏很难做到“平均”，例如，破坏点往往只是一个划痕、一个洞口等，而AI生成的损坏图片则大多是整个物品均有破损痕迹。

　　不过，这些问题很容易通过AI生成图片时变换提示词等方式解决，未来如何识别AI图片，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技术不断对抗升级的过程。

　　今年9月1日正式生效的《人工智能生成合成内容标识办法》已为AI生成内容的使用划出红线。第十条指出，“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恶意删除、篡改、伪造、隐匿本办法规定的生成合成内容标识，不得为他人实施上述恶意行为提供工具或者服务，不得通过不正当标识手段损害他人合法权益。”

　　万商天勤律师事务所程亮律师称，相较于普通“仅退款”，利用AI制作假图的行为性质更加恶劣，其行为是通过伪造证据的方式欺骗商家和平台，骗取商品或者退款，侵害了商家和平台的财产权益。

　　上海正策律师事务所律师董毅智表示，利用AI伪造证据申请退款或“仅退款”的行为，根据其情节和涉及金额，可能同时触犯民事、行政乃至刑事法律。该行为直接违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中的诚实信用原则，属于典型的民事欺诈。受欺诈的商家有权请求人民法院或仲裁机构撤销该退款行为，并要求消费者返还货款。若骗取金额未达到刑事立案标准，行为人可能面临拘留和罚款的行政处罚。

　　董毅智称，如果行为人单次或多次骗取退款累计达到“数额较大”，则可能涉嫌构成《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中的诈骗罪。已有司法案例显示，即使单笔金额很小，但多次作案累计达到标准，也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

　　随意“仅退款”已成历史，头部电商将出手拦截AI假图

　　随着AI图片恶意退款问题发酵，电商平台售后审核机制也被推至台前。

　　面对愈演愈烈的AI造假退款，电商平台的应对措施显得滞后。多位商家反映，平台的“退款”机制存在漏洞，“只要消费者提供图片，金额较低的，几乎都会自动通过。”而商家则需要花时间去分辨以及申诉。

　　如何有效识别AI生成的虚假证据、平衡消费者权益与商家利益，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对此，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采访了京东、拼多多、抖音、淘宝（天猫）等电商平台。

　　京东方面表示，目前，针对普通商品不提供“仅退款”，仅对生鲜商品提供“坏损包退”的按比例退款服务。京东平台生态有关部门通过开展有关智能判责项目，已针对生鲜商品全面构建了多模态AI假图识别能力，正处于试运行阶段，可识别和拦截包括AI假图等在内的虚假凭证，预计年底将正式上线。

　　拼多多方面也表示，平台高度重视此类问题，将继续依照相关规定加强售后技术支持。如商家遇到此类问题，可保留相关凭证联系平台，平台会尽快核实处理，保障商家与消费者的正当权益。

　　抖音电商相关负责人谈到，平台目前并未提供“仅退款”服务，但在售后流程中，若消费者发起售后时申请平台介入处理，平台将根据双方举证、售后方案等进行综合评估，最终根据双方提供的证据进行判定。为保障商家合法权益，平台持续迭代技术，目前已建立相关AIGC识别能力，正在测试运行中，正式上线后能实现对利用AI假图进行恶意售后等违规行为的拦截和识别。同时，平台持续专项治理薅羊毛等黑灰产行为，保证良好的平台经营环境。

　　对此，淘宝（天猫）客服回应称，平台有严格的风控系统会核实凭证真实性，建议消费者遇到问题时提供真实有效的凭证，避免恶意行为。

　　同时，针对退款方面，随着政府规范的不断推进，电商平台已逐步对“仅退款”服务规则进行优化调整，调整的内容主要是对以往平台介入判定“仅退款”的适用情形进行了限制，扩大了平台内经营者自主决定是否同意“仅退款”的适用情形。

　　在中国商业联合会直播电商工作委员会副会长曹磊看来，面对AI技术滥用带来的新挑战，没有单一角色能独善其身。它需要监管部门划定底线、平台织密防护网、商家提升自卫能力，以及每一位消费者的诚信参与，共同构成一道坚实的防线。

　　天使投资人、网经社电子商务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郭涛指出，“仅退款”黑灰色产业对电商生态造成全方位破坏，严重扰乱市场秩序。对商家而言，不仅直接遭受货、款两空的经济损失，还需投入额外成本核验证据、应对纠纷，中小商家抗风险能力弱，可能因频繁恶意退款陷入经营困境，打击创业与创新积极性。对电商平台来说，此类行为打破买卖双方权利平衡，引发商家对平台规则公正性的质疑，导致优质商家流失。对消费者而言，长期来看，商家为对冲风险可能提高商品定价、收紧售后政策，最终损害合规消费者的合法权益，而且黑灰色产业的蔓延会滋生不诚信的消费风气，破坏公平交易的市场环境，阻碍电商行业健康可持续发展。

　　郭涛建议，监管部门需完善法律法规，明确恶意退款的法律界定与处罚标准，落实AI生成内容强制标识要求，对违规AI服务提供者与篡改标识用户依法处罚；同时，建立跨平台消费信用机制，将恶意退款行为纳入个人征信。电商平台应优化规则与审核流程，打破“仅看图片即退款”的单一模式，增加人工审核环节，利用技术手段核验图片真伪，设置账号退款次数阈值与风险预警。对恶意账号采取封号等处罚，明确平台审核失职的赔偿责任。商家需主动防控，发货时全程录像留存证据，优化售后沟通流程，要求消费者提供多维度退款凭证，遇到AI假图诈骗时，及时向平台申诉并向公安机关报案，联动行业协会共享恶意消费者信息，共同抵御风险。

　　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程子姣罗亦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