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现代化产业体系是现代化国家的物质技术基础,必须把发展经济的着力点放在实体经济上,为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提供坚强物质支撑。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对“十五五”时期经济社会发展作出了全面部署,其中“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巩固壮大实体经济根基”被列为战略任务之首并作出系统部署。如何以科技创新为引领、以实体经济为根基,坚持全面推进传统产业转型升级、积极发展新兴产业和超前布局未来产业并举,加快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本报约请三位学者研讨交流。
■主持人:陈瑜本报记者
■嘉宾:蒋传海华东理工大学党委书记、教授
李伟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院长、研究员
余典范上海财大-上海国投未来产业发展研究院院长、中国式现代化研究院首席专家

新疆华电新能木垒250兆瓦光伏项目新华社图
主持人:“十五五”规划建议部署了12项战略任务,“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巩固壮大实体经济根基”被置于首位,彰显分量之重。在当前产业竞争已成为大国竞争主战场的背景下,如何深刻理解“十五五”期间这一任务的全局性地位、战略性价值?
蒋传海:“十五五”是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夯实基础、全面发力的关键时期,建设以先进制造业为骨干的现代化产业体系,对于落实经济社会发展的主要目标,奋力开创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新局面有重要意义。第一,是推动高质量发展的必然要求。既要大力推进产业基础高级化,提升关键核心技术自主可控能力,又要进一步增强产业体系的完整性和先进性,建立优质高效创新的现代化产业体系。第二,是统筹好发展和安全的重大举措。历史经验表明,建设以制造业为骨干的现代化产业体系,是我国在面临外部冲击时保持强大韧性,实现补链、强链、延链的有力支撑。第三,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不竭源泉。科技是产业竞争力提升的关键,产业是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孵化器和应用载体。只有推动科技创新和产业创新深度融合,才能不断催生新质生产力。
余典范:作为高质量发展的核心载体,现代化产业体系在“十五五”这一中国经济向高质量阶段攀升的关键时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构建“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中,现代化产业体系通过提供高品质、多样化的供给畅通国内大循环,激发并满足消费升级潜力;具有国际竞争力的产业体系则是引领国际大循环的重要支撑。此外,这一体系还是高质量就业岗位的创造者、中等收入群体的倍增器,更是解决发展不平衡不充分问题、实现更高水平协调发展的根本途径。通过培育经济增长新动能,现代化产业体系不仅持续扩大经济总量,做大国民财富蛋糕,还通过重塑经济发展格局优化财富分配,让全体人民共享现代化成果。
“十五五”规划将这一任务置于首要位置,充分彰显了其在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中的战略核心地位,是牵动所有战略任务的“牛鼻子”,标志着我国发展战略从“追赶-融入”向“并跑-引领”的模式转变。它不仅是传统意义上的经济发展任务,更是国家安全、社会发展和民生改善的逻辑起点与物质基础。
李伟:现代化产业体系是推动高质量发展的重要着力点。以体现前沿性和原创性的自主性技术创新为引领,以体现先进性的新兴产业和传统产业新兴化发展为主导,以体现安全性的产业基础能力和产业链韧性为支撑,在数字经济与实体经济融合和绿色发展中构建完整、先进、安全的现代化产业体系,大幅度提升全要素生产率,实现高科技、高质量和高效能的新质生产力发展目标,是推动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基础。现代化产业体系也是提升国际竞争优势的关键支撑。“十五五”时期我国发展环境面临深刻复杂变化,是战略机遇和风险挑战并存、不确定难预料因素增多的时期。需要抓住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机遇,实现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在新兴前沿技术创新中率先突破,在新领域新赛道上抢占先机,在激烈的国际竞争中赢得发展主动权。
主持人:“十五五”规划建议提出,优化提升传统产业,培育壮大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促进服务业优质高效发展,构建现代化基础设施体系。当前,新旧动能转换任务艰巨,还需要进一步破除各种瓶颈。在推进产业智能化、绿色化、融合化过程中,如何处理好传统产业与新兴产业、未来产业的关系?新兴领域如何“防止一哄而上、泡沫化”?
李伟:对此,既要明确三者的发展定位和方向,又要把握好相互之间的协同关系。新兴产业是聚焦于国民经济重大需求和确立自主发展能力的重要领域,具有创新活跃、技术密集、发展前景广阔等特征,发展新兴产业要实施产业创新工程,完善产业生态,拓展应用场景,促进战略性新兴产业融合集群发展。具有战略性、引领性、颠覆性和不确定性的未来产业,是国际产业竞争的制高点。充分发挥未来产业发展的引领作用,需要系统谋划,前瞻布局,加强前沿技术研发和应用推广,打造未来产业标志性产品。轻工、纺织、机械等传统产业领域,行业带动效应强、产业关联度大、国际市场占有率高,是支撑我国经济发展和参与国际竞争的重要力量。强化传统产业新兴化发展的支撑作用,需要把数字化等新兴前沿技术深度融入传统产业,使传统产业在新兴化发展中形成具有高科技、高质量和高效能的新质生产力质态。
蒋传海:传统产业既是国民经济的基本盘和压舱石,也是产业体系的基底。要通过强化国家标准引领、提升产业链自主可控水平、支持企业用数智技术绿色技术改造升级等,促进传统产业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发展,为稳就业、稳增长以及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提供基础保障。战略性新兴产业是引领新质生产力发展和现代化产业体系的关键力量,也是大国博弈的主要领域,对经济社会发展全局和长远发展具有重大引领带动作用,对优化提升传统产业提供有力支撑。未来产业由前沿科技创新驱动,虽然当下处于萌芽时期和产业化初期,但其不断涌现的技术突破将深度重构产业体系,创造新的经济增长点,带动传统产业和战略性新兴产业持续升级。
稳中求进发展新兴产业。不同地区要在全国发展大局中准确进行功能定位,发挥政府规划引导和科学政策支持作用,有选择地推动新产业、新模式、新动能的发展;要尊重市场经济规律和科技创新规律,充分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充分发挥企业市场主体和创新主体的作用;要坚持先立后破,推动传统产业改造升级,形成对先进技术的巨大市场需求,为新兴产业发展提供广阔的应用场景和市场空间。
余典范:“十五五”时期作为新旧动能转换的攻坚期,需要在传统、新兴与未来产业之间精准把握“立与破”的平衡,在市场热度中保持理性。构建“梯次接续、双向赋能”的产业共生关系至关重要。首先要确立“以旧育新”的场景观,将传统产业作为培育新兴技术的试验场。鼓励传统产业开放生产线与业务链,为新兴技术提供大规模验证与迭代的空间,加速新兴产业规模化进程。其次要坚持“以新改旧”的赋能观,以新兴技术改造提升传统产业。通过技术渗透提升全要素生产率,推动传统产业“老树发新枝”。同时要树立“沿途转化”的未来观,以现有产业链为依托培育未来产业。鼓励科研机构将量子科技、脑机接口等前沿领域的阶段性成果及时转化为适应当前市场需求的产品,应用到现有产业链中,以阶段性商业回报反哺长周期基础研究。
建立“分级预警、因地制宜”的调控机制是化解新兴领域泡沫化风险的关键。要强化顶层窗口指导,建立新兴产业产能动态预警机制。提高准入技术门槛,招商引资与项目核准的考量维度应从投资规模转向技术成熟度、能效水平、亩均效益等硬约束。建立新兴产业标准领跑者制度,从源头阻断低端产能无序进入。此外,要畅通市场退出通道,完善破产重整与清算机制。政策重心应从“保具体企业”转向“保产业生态”,通过法治化、市场化手段确立健康竞争秩序。
主持人:“内卷式”竞争是制约现代化产业体系高质量发展的深层症结。自2024年7月中央政治局会议首次提出“防止‘内卷式’恶性竞争”以来,政策持续落地推进已逾一年,“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更被纳入“十五五”规划建议。在产业链视角下,“内卷式”竞争的成因是什么?如何有效破解?
蒋传海:从产业链视角来看,“内卷式”竞争的产生可归因于三方面:一是产业链分工的低端化。部分企业缺少向研发设计、品牌营销升级的能力。当市场需求收缩时,只能通过削减价格进行低水平竞争,最终形成“降低价格-利润减少-研发资金不足-降价竞争”的恶性循环。二是产业链生态的缺失。产业链是一个通过价值共创和风险共生形成的多主体、多要素、多维度动态协同的复杂系统。当大量市场主体扎堆进入同一产业链赛道而非梯度分工时,企业间的关系就从“合作共赢的正和博弈”转变为“此消彼长的零和博弈”。三是产业链治理的不完善。知识产权保护制度的不完善限制了产业链底层技术的进步,产业链共性标准、基础设施、信息平台等公共品供给的不足等共同造成了当前部分产业无序竞争。
有效破解“内卷式”竞争关键在于针对性施策,加快产业政策向产业链政策的转型。一方面是要构建上中下游差异化分工和协同发展的产业链生态。上游通过国家重大技术专项支持、政府首台套采购、高校科研成果转化加大对高端材料、核心零部件、关键设备和软件的研发支持,发挥龙头企业、国有企业在关键领域的带动作用;中游引领中小企业向专精特新模式发展,聚焦细分环节做深做精;下游推动产业链向品牌营销、售后服务、回收利用等增值环节延伸。另一方面是要完善多主体共建的产业链治理体系。落实《公平竞争审查条例》和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相关要求;发挥行业协会作用,规范企业进入;鼓励链主企业联合上下游企业组建创新联合体、产业链中试平台,带动中小企业深度嵌入供应链体系。
李伟:“内卷式”竞争不仅表现为低价竞争、产能过剩等价格内卷,更深层面体现出产业链协同能力下降,资源配置失衡等问题。主要成因包括:一是产业链体系中的环节同质化,部分产业链环节过度拥挤,市场空间有限,导致企业恶性竞争;二是供给侧持续扩张而需求侧响应相对滞后的结构性失衡,促使一些企业通过压低成本、快速模仿等方式抢夺有限的市场份额。三是平台主导型产业链重构的影响。例如,在家电、汽车等制造业领域,形成以关键企业为节点的“平台型供应链”,主导企业依托平台实现对原材料采购、定价策略、消费引导等多个关键环节的集成控制,对中小企业进行挤压,边缘化的中小企业逐渐丧失对市场节奏和产品策略的主导权,进一步加剧了“内卷式”竞争。
综合治理“内卷式”竞争,需要完善技术创新机制,引导企业从模仿性低成本竞争向价值创造转变;需要优化产业链创新协同机制,构建互利共赢的生态结构;需要完善市场监管体系,强化规范对平台企业垄断行为的监管;需要进一步扩大内需,增强供给结构与需求结构的有效对接;需要纵深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提升要素流动与供需匹配效率。
余典范:破解内卷困局需要从单一企业竞争转向全链条生态重塑,围绕“延链、拓链、融链、治链”四维发力。纵向“延链”要通过提高能耗、环保、质量等强制性标准,推动中低端环节出清,同时将政策资源集中投向“卡脖子”节点,引导创新力量向高价值环节集中。横向“拓链”要以场景开放创造有效新需求。围绕智能制造、绿色低碳、高端装备及未来产业等领域,加快构建可验证、可复制、可规模化的应用场景,形成产业链牵引力,引导企业差异化创新。协同“融链”要强化链主企业牵引作用,构建“链主引领-专精特新支撑-平台赋能”的产业组织结构。通过长期合同、技术共享、供应链金融等机制稳固上下游关系,使产业链从短期博弈走向长期共融共生。系统“治链”要优化规则供给,充分发挥公平竞争审查制度效应,重塑公平竞争环境。国家层面要强化因地制宜发展产业的制度政策供给,推动跨区域产业链联盟,实现产能共建、技术共用和资源共享,形成良性产业链分工格局。
主持人:产业链、供应链在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这是大国经济必须具备的重要特征。“十五五”规划建议提出,“提升产业链自主可控水平”“引导产业链供应链合理有序跨境布局”。我国拥有世界规模最大、门类最全、配套最完备的产业体系,但仍应看到供应链产业链存在的“大而不强”“全而不精”“韧中有脆”等问题。如何持续提升产供链韧性和安全水平?
李伟:要坚持高质量发展与高水平安全良性互动,突破产业链供应链关键核心技术缺失,有效提升产业链各环节、各主体、各要素的主导力、控制力和影响力,构建自主可控、安全可靠、竞争力强的现代化产业体系。一是聚焦集成电路、工业软件、仪器仪表等通用性渗透性较强的基础零部件领域和高端数控机床领域,引导社会资源聚力攻关突破,加大对关键核心技术突破的支持。二是产业基础能力提升。在关键元器件、材料、工艺、技术和软件的自主可控能力提升中发挥引领作用。推进实施核心技术攻关项目,加快推动产业基础再造工程。三是推动产业链合力攻关和协同创新,加快培育一批具有产业生态主导力和锻长板优势的“链主”企业。四是发挥“链主”企业带动作用,强化产业链上下游、大中小企业协同攻关,推动上下游企业协同开展数字化改造,确立产业链优势,促进全产业链发展。
蒋传海:要坚持创新发展,加快重点领域产业链“补短板”,提升自主可控能力;加强重点优势领域产业链“锻长板”,提升产业主导性。同时,扩大和完善高水平对外开放。要坚定维护多边贸易体制,主动对标国际高标准经贸规则稳步扩大制度型开放,继续深化区域经济合作。企业适应不断变化的经济与技术条件,是提升供应链稳健、灵活和韧性的关键,必须发挥企业提升产业链供应链韧性和安全水平的主体作用。要以市场为导向培育发展一批具有生态主导力和产业链控制力的一流企业,支持一些企业主动适应全球产业链价值链重构新趋势,优化海外产业布局,实现更高质量的国际化。
余典范:我国产业链面临安全与效率的双重挑战。需要从补链、强链、稳链、固链四个维度系统施策。
补链要聚焦关键环节,突破卡脖子瓶颈。围绕高端芯片、核心软件、关键材料、精密仪器等薄弱环节,整合产学研用资源,形成全链条创新体系。发挥新型举国体制优势,在关键领域实施“揭榜挂帅”,以市场化机制激发创新主体活力。
强链要立足优势领域,锻造非对称竞争能力。在新能源汽车、光伏、动力电池、轨道交通装备等已形成全球竞争优势的领域持续深耕,推动龙头企业向链主角色升级,培育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形成“龙头引领、配套跟进、梯度发展”的产业生态。特别要注重在技术标准、检测认证等方面抢占国际话语权,将产业优势转化为规则优势。
稳链要着眼风险防范,构建多元弹性供应网络。推动关键产业链供应来源多元化,通过“中国+N”的布局策略,在东南亚、中东欧、拉美等地区培育备份产能和供应渠道,以纵向合作补短方式增强跨境产业链合作的根植性。
固链要深化区域协同,释放超大规模市场优势。依托京津冀、长三角、粤港澳大湾区等区域的产业集聚效应,加强东中西部产业规划布局和统筹协调,构建跨区域产业链协同机制。通过共建产业园、建立财税分享机制、设置产业转移基金等手段完善利益共享机制,促进战略性产业链在国内实现再布局,优先向中西部地区转移以替代外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