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如果有人告诉你，詹姆斯·卡梅隆会为了同一个电影世界停留十余年，带着一群艺术家与科学家不断向更深的海、更广的技术边界推进，你或许会怀疑：这真的是那个以不断挑战工业极限、不断“完成—离开—再出发”著称的卡梅隆吗？

　　但如今，当《阿凡达3》进入宣传周期，这位70岁出头的导演，几乎重新回到了一种年轻人的状态。

　　洛杉矶、三亚、惠灵顿、巴黎卡梅隆像一个在世界地图上持续移动的坐标点，紧贴着电影上映前的节奏奔波。他很少回顾过往的成就，更愿意反复解释同一件事：这个世界为什么仍在延展，他为什么还在继续。

　　距离第一部《阿凡达》上映已经过去16年。这部电影不仅创造了全球影史票房纪录，也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电影工业的技术路径。据猫眼专业版数据，《阿凡达》和《阿凡达：水之道》的全球票房分别达到29.23亿美元和23.2亿美元，长期位居全球影史票房榜第一和第三，成为少数真正意义上的全球性电影事件。

　　在中国市场，《阿凡达》的影响同样清晰。它几乎定义了国内观众第一次系统性接触3D电影的体验。2009年前后，为了观看《阿凡达》，不少观众专程跨城、跨省前往具备放映条件的影院，3D银幕和IMAX影厅随之加速铺开。

　　十多年过去，电影技术不断更新，叙事方式发生变化，观众的观看习惯也被重新塑造。但卡梅隆仍然沿用一种相对传统的创作节奏：长时间准备、长周期制作，并坚持电影应当在影院中完成观看。

　　12月初，他出现在海南三亚，参加由鲁豫主持的电影大师班。约半小时的对谈中，两人始终坐着交流，鲁豫提问，卡梅隆作答。他语速很快，逻辑清晰，谈及技术时条理分明，而当话题回到电影本身，他的注意力会明显集中起来。

　　一个导演，为什么愿意为同一个“世界”投入十几年？

　　随着《阿凡达3》进入宣传周期，卡梅隆的公开行程明显密集起来。但在不同场合，他并不重复同一套说法。有时他谈技术路径，有时谈生态系统，也会谈及家庭关系，或是自己长期在深海探索中看到的生命形态。

　　在他的职业生涯中，续集并不是一种常态。《终结者》和《终结者2》之间相隔7年，更像是早期阶段性的延续；《泰坦尼克号》之后，所有关于衍生或续写的讨论，都被他回避；《异形2》《深渊》《真实的谎言》，每一部都以相对独立的形态存在。

　　《阿凡达》成为少数例外。这是卡梅隆第一次决定，把十几年的时间投入到一个尚未完成的世界之中。

　　在大师班上，当鲁豫问及《阿凡达》新作中世界观不断扩展的原因时，卡梅隆没有从规模或技术谈起，而是把注意力放在角色与观众之间的连接上。在他看来，无论世界设定多么庞大，故事最终仍会回到一些基础的情感主题。

　　“我们之所以能让观众与角色产生连接，是因为我们讲述的是普世性主题：家庭、勇气、社区、责任。这些情感并不属于某个国家或文化，而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他表示，“我们的目标，是让不同国家的观众在看到角色时，不觉得他们‘陌生’，而是能真切感受到那种情感的共通性。”

　　这种创作取向也与他的个人经验相关。“我自己也是一个父亲。”卡梅隆在现场表示，“我会把生活里的真实情绪带进电影，喜悦、伤痛、希望、恐惧，这些情绪在全世界都一样。”

　　当电影里的孩子长大，现实也在同步发生

　　从第一部到第三部，《阿凡达》中的苏利一家在故事时间里不断变化，而在现实中，卡梅隆的家庭也经历着相似的阶段。

　　第一部制作时，孩子们还小；第二部拍摄期间，他们进入青春期，家庭关系随之发生变化；到第三部，孩子们开始为自己的未来作出选择。创作与生活在时间上形成了某种重合。

　　他看到孩子们在学校中的困惑，在家庭关系中的摩擦，也看到冲突之后逐渐出现的靠近。

　　“家庭从来不是完美的。每个家庭里都有冲突、误解，甚至彼此看不顺眼的时刻。”卡梅隆坦言。但他同样强调，真正让人难忘的，是人在关键时刻的反应。“当危机真正来临的时候，家人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这是我认为最令人动容的人类经验。”

　　这种经验并非抽象概念。“我在妻子的家庭、我自己的家庭里，都看到这种关键时刻彼此守护的力量。我非常尊敬这种情感，并努力在电影里呈现它。”

　　随着系列推进，家庭关系在《阿凡达》的叙事中占据着越来越明确的位置。观众看到的，不只是角色如何面对外部世界的变化，也包括他们在关系中的偏离、回归与修复。庞大的世界设定在其中更像一层背景，让人物的选择显得更加具体，也更难回避。

　　“AI不能代替人类情感，也无法创造真正独特的角色”

　　当话题转向视觉世界的来源时，卡梅隆很自然地回到了“自然”。

　　他在海底停留的时间，超过许多职业海洋科学家。2012年，他独自驾驶“深海挑战者号”抵达马里亚纳海沟底部，成为第一位完全独自完成这一壮举的人类。

　　“我在海底待过成千上万小时。从浅海到深渊，每一次下潜都会看到奇迹：像巨型水母一样的透明生物、薄如膜片的未知物种、不断改变颜色的生命体。”卡梅隆回忆道，“当你在海里，看见一个你从未见过的生命时，那种震撼是无法替代的。大自然的想象力总是超过我们所有设计师。”

　　这些观察后来成为潘多拉生态系统的重要参考。在《阿凡达》的世界设计中，不少生物并非凭空想象，而是对自然界形态、结构与尺度的重新组合。“自然永远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他说。

　　这种对自然的尊重，也延伸到他对技术的态度。在大师班上，他明确表示：“所谓‘传统电影’与‘最新技术’，并不是对立的。技术是为了让演员的表演更真实、更细腻，让观众能更深地沉浸在角色情感里。”

　　“你可以改变模型、改变皮肤纹理，甚至改变眼睛捕捉方式，但如果没有真实的表演，一切技术都没有意义。”在他看来，技术研发最终要回答的问题始终一致：“如何让观众看到更多真实情绪？如何让镜头下的人物更像‘活着’？”

　　因此，他对“用技术取代演员”保持明确距离。“AI（人工智能）不能代替人类情感，也无法创造真正独特的角色。角色来自两部分：剧本的灵魂，以及演员的生命。”

　　这种判断，也体现在他对影院的看法上。在短视频与流媒体不断占据注意力的当下，卡梅隆依然认为，《阿凡达3》是一部需要在影院中完成观看的电影。

　　“观看电影是一个完整的仪式。”卡梅隆认为，“你离开家、走进影厅，与陌生人坐在一起，把注意力交给银幕，与他们共享笑声与情绪。你放下手机，沉浸在一个比现实更强烈的世界里。这是短视频与流媒体无法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