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源于云南曲靖马雄山的西江,一路蜿蜒向东进入广东佛山,滋养着两岸的土地,也见证着一场已经进行了三年的自我变革。
在三水区白坭镇,聚龙湾新型电力装备产业园内,机械臂起落转动,坎德拉的飞轮储能设备接连下线;不远处,西江十里画廊的古村、花田与鱼塘间,研学队伍与打卡博主的身影相映成趣。三巷村里,“看点餐饮”主理人红姐明显比以前忙了很多:“现在周末常有游客来打卡,我们的咖啡茶饮都能卖出好价钱了。”
数月前,佛山大学经济学院博士李俊慧来到白坭调研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热气腾腾的乡村振兴图景。而她也从周边一些还未完成改造的角落捕捉到村容村貌的变化。这种对比,让她对这场变革的深度与广度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这场变革,名为“百县千镇万村高质量发展工程”。在全国最富与最穷曾经并存的经济大省广东,这被视为破解城乡区域发展不平衡的关键一招。佛山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广东唯一所辖县区GDP均超千亿元的城市,这意味着佛山要弥合的“不平衡”,是强区与较强区之间的差距,是在土地开发强度逼近极限、内部发展失衡、镇街经济“诸侯割据”的存量时代,如何为万亿经济体再造高质量发展新空间,如何走出一条以产业协同和乡村振兴为基础的“全域共富”新路径。
这不仅关乎佛山,也是众多面临“产强城弱”“区域失衡”“空间约束”的制造业城市正在寻找的一份“参考答案”。三年来,佛山一直在答题。
一场自我革命
当地人习惯将佛山划分为东西片区,其中禅城、南海、顺德为东部片区,三水、高明为西部片区,由于资源禀赋的问题,佛山逐渐形成了“东强西弱”的发展格局。从GDP、常住人口等数字,可以感受到这种发展的不平衡。
2024年,顺德GDP达4293.83亿元、南海4003.35亿元、禅城2421.08亿元,西部三水、高明分别为1536.58亿元、1107.06亿元。这主要是东部规上企业数量多、集群效应强,西部企业总量和密度均处于相对低位。
人口分布与产业集聚度基本保持一致。去年南海已突破370万关卡,顺德也有超326万人,两区合计696万人,占全市常住人口超七成;西部三水仅88.91万人、高明47.79万人,两区总和不足南海的四成。而再往前的2010-2020十年间,南海常住人口增加超100万人,增幅超40%;顺德位居其后,增加76.74万人;高明增速最低,为11.66%。不难看出,各区人口流动聚集变化明显。
但佛山的不平衡,是一种“高水平的不平衡”。尽管西部两区总和不足东部顺德一区的七成,佛山仍是广东唯一所辖县区GDP均超千亿元的城市,五区人口长期保持正增长。所以佛山面临的不平衡,实际上是更深刻的结构失衡。
“佛山市是全省‘产强城弱’、城市化滞后于产业化的地区代表。”广东省委党校经济学部教授岳芳敏指出,佛山以“村村点火、户户冒烟”的“村镇工业”模式起家,铸就了强大的强镇经济,这是佛山与粤东西北、珠三角大部分城市的最大不同。现如今,南海狮山、顺德北滘等千亿镇蜚声全国,狮山镇规上工业企业数量超1600家,堪比内陆一个地级市。
但这种“镇域主导”的发展模式,也导致了当前佛山“强镇域、弱市域” 的治理结构失衡矛盾。五区抱团而未融合,市级统筹权限和资源配置能力被弱化,各镇街在产业规划、招商引资上容易出现同质化竞争与重复建设,导致土地开发缺乏全域规划,土地开发强度极高,碎片化严重,传统村镇工业占据大量空间,不仅产出效率有限,也影响了城市面貌和产业形态的升级。“腾笼”不易,“换鸟”更难。
这种困境,不仅分散了有限的政策与土地资源,也削弱了佛山整体在大湾区产业版图中的独特竞争力与谈判筹码。
因此,佛山的“百千万工程”,起点并非从零开始的基础建设,而是一场针对既有路径的“自我革命”。它首先要解决的,是如何在空间几近饱和的棋盘上,通过打破行政壁垒与利益藩篱,重新落子,实现全域资源的高效重组与价值跃升。
两次破壁实验
面对空间与协同的双重枷锁,佛山跳出“存量腾挪”思维,通过打造高能级的市级战略平台,重构产业地理格局。
这场重构的“主引擎”,是横跨南海、三水两区九镇街,占地超过400平方公里的佛北战新产业园。作为全省七个大型产业集聚区之一,也是佛山发展史上规模最大的产业园区,其凭借连片土地、生态环境、产业基础优势承接更具战略意义的增量项目。
“我们坚持全市‘一盘棋’谋划,成立片区指挥部,建立‘市级统筹、三级贯通’的指挥体系,目的就是要打破区镇之间的行政壁垒。”佛山高新区管委会副主任叶信标介绍,截至目前,佛北战新产业园已引进超亿元项目400余个,总投资额突破3600亿元。其中包括投资超百亿元的广东邦普全链条一体化产业园、星源材质华南新能源材料产业基地等项目。这些行业巨头看中的,正是西部片区连片可期的土地储备、相对更优的综合成本,以及作为省级战略平台所能获得的集中政策红利与高效政务服务。今年1-9月,佛北战新产业园实现规上工业总产值约5025亿元,工业投资额约317.98亿元,同比增速8.8%。
另一场更具前瞻性的“破壁实验”在2025年初启动。佛山以西江、北江环抱的6个镇街为核心,周边6个镇街为协同区,规划建设“环西江-北江镇村高质量发展先行区”,其范围涉及佛山五区。
与佛北战新产业园聚焦“制造增量”不同,环两江先行区的定位更为复合:“城乡区域协调发展改革创新先行地、绿色经济发展新高地、高品质岭南水乡旅游目的地”。
“这个规划将五个区都涵盖进来,意图就是以这个跨区域平台为抓手,探索真正的全域融合。”李俊慧分析,通过佛北战新产业园的“硬制造”平台与环两江先行区的“软生态”平台,佛山构建起一个清晰的“东西协同”新网络:西部依托引入的重大项目和优美生态,快速形成先进制造增长极与绿色发展示范区;东部则凭借其深厚的产业底蕴、活跃的民营资本和强大的研发能力,为西部基地提供技术创新、供应链管理、资本对接和人才输送等高端要素支撑。
岳芳敏也认为,佛山采取以环两江区域之间、城乡之间联动,以公共服务城镇化推动区域城乡协调发展,产城互动推动产业转型升级,带动城乡区域协调发展的模式,既有佛山特色,又符合经济发展规律。其介绍,十多年前佛山中心城镇实施过这种产城互动模式,也带动了主要经济大镇,比如顺德北滘镇、南海丹灶等的产业转型升级、新兴产业培育发展,当前应向全区域推进。
通过科学的制度设计,未来的佛山将释放全域生产要素的活力,在做大全市产业蛋糕的同时,重塑内部功能分工,实现整体价值最大化。
三道“娄山关”
目标坚定、路径清晰,但在受访人士看来,佛山通往“全域共富”的道路上,仍有几道必须攻克的“娄山关”。
首当其冲的是“人才关”。产业园区建起来了,但高端人才不愿去西部的窘境依然突出。这背后,是公共服务、城市配套、生活氛围等综合环境的差距。
李俊慧认为,解决之道需要长短结合、多管齐下。“短期可以创新人才使用模式,比如通过飞地研发、远程协作等柔性方式,让人才‘智力先行,人身暂缓’。长远来看,根本在于构建系统性的吸引力。”她指出,广佛同城化背景下,加快通往西部的高快速路网和轨道交通建设,缩短心理与通勤距离,至关重要。此外,深化与佛山大学等本地高校合作,围绕西部主导产业进行订单式人才培养,是夯实本土人才根基的战略举措。
其次是“生态价值转化关”。环两江区域最大的禀赋是生态,但如何避免落入“生态保护等于限制发展”的误区?岳芳敏指出,关键在理念与路径创新。优美生态环境本身可以吸引对环境敏感的高附加值产业,如研发中心、企业总部;可以借鉴EOD(生态环境导向的开发)模式,将环境治理与产业开发、区域发展一体化推进,还可以探索水权、林权、碳汇等生态权益交易。2024年12月17日,广东省首单生态清洁小流域水土保持生态产品价值转化交易在高明石水村签约。交易的内容是杨梅河西坑支流石水小学至大田桥河段开发权及井头旧粮仓地块使用权。整个项目合同周期为20年,预计营收将达1.5亿元,这为杨和镇、石水村带来实际收益达2000多万元。
最深层次的挑战,在于“体制机制改革关”。无论是佛北战新产业园的统筹建设,还是环两江先行区的协同发展,抑或是人才、生态难题的破解,都要求佛山在土地管理、财政分享、税收分成、招商协同、环保共治、公共服务均等化等一系列领域进行体制机制创新,方能真正构建起一个跨行政区划的“统一大市场”和“发展共同体”。
对此,佛山已开始行动。除了佛北战新产业园的市级统筹机制,2022年启动的南海-三水、顺德-高明结对紧密协作机制,三年来已推动产业协作项目27个,总投资额162.38亿元,并划拨了大量帮扶资金。这为更深层的利益共享机制探索积累了宝贵经验。
佛山的“百千万工程”,本质上是在存量经济时代,对一个成熟工业经济体进行的“发展权”再配置和“增长极”再培育。它超越了单纯的财政转移支付和基础设施建设,深入到产业布局优化、空间结构重组、治理体系再造的层面。随着创新要素的跨区域流动加速,新的增长动能正在西部蓄积。